侦探悬疑

死人的鞋


 
作者: [英]麦凯尔·因纳斯
  

1

能赶上八十五次列车对德里·费希尔来讲就算是赶了个大早。不管在哪儿,他从来都是既办了正经事又不耽误娱乐,就是在他到那个滨海小城办事的两三天,他也结识了几位很会玩的人,最后一天晚上,他和他们跳舞一直跳到清晨一两点。这使得他现在几乎就要沉入梦乡,因此当那个气喘吁吁、圆睁着两眼的姑娘跌跌撞撞地闯进他的包厢时,弄得他非常狼狈。这太糟糕了。以前他可从来没碰到过这类事。

“噢……对不起,……我只是——”那姑娘年龄和德里的年龄差不多,长得很漂亮,但却带着一副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神情。“一个男人—”,这一次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她几乎站不稳了。“你知道,刚才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来——”这时德里已经清醒过来,他站起身来。“你太激动了,”他说,“坐下来慢慢讲。现在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姑娘坐了下来——可还左顾右盼地看了好几眼这间只有他们俩的车厢。德里思忖她一定是迫切需要一位女士陪伴她。“谢谢,”她说道。

这次她说话时勉强做出一个笑脸。可她的眼睛仍然流露出惊恐不定的神色。德里忽然觉得这位姑娘刚刚碰到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一定是很难向外人启齿的。“我叫德里·费希尔,”他说,“在伦敦一家房地产代理公司工作,去希尔克利夫办件事。”我乘坐这趟车,好在午饭后赶回公司。“

德里也说不准他这番自我介绍姑娘到底听没听进去。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的:正象他所预料的那样,她并没有介绍她自己的情况。她只是掏出一条手绢按了一下鼻子。然后问道,“我想我一定象个傻子吧?”从话音里可听出她仍然惊魂未定。

德里好容易才忍住没说她长得非常美丽。在现在这个场合下这种话会显得太不得作了。所以他只是摇摇头。“一点也不,”他说,“我想我可以为你出把力。你有行李留在刚刚离开的那个车厢里吗?要是有的话,我替你取来,好吗?”

“太感谢你了。”姑娘听了这话显得镇定多了。“我带着一个绿色手提箱。我的车厢是这有车顶头的那个。不过先让我告诉你那个。…那外男人吧。”

德里对此事有所怀疑。他知道,除非那个男人做得非常出格应该被拘留起来,不然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说为妙。这个姑娘可以回去告诉她的妈妈或她的最好的朋友。此时此地要是一股脑地讲给一位素不相识的小伙子听,事后她肯定要后悔的。“听我说,”他说,“要是我,我就不再理他了——除非你觉得有必要到了滑铁卢车站通知警察。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去找乘警。现在我先把你的手提箱取来。你利用这个时间考虑考虑。”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德里停了下来,他的手已经放在通向过道的门上了。

“对不起,。你说什么?”

“别走,请听我说。”她突然出人意料地尖笑了一下,笑声听上去让人很不好舒适,“我知道了,我比我想象的还要傻得多。你……你完全理解错了。那个男人没有——”

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气恼地说道:“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全是我的想象。我肯定是发疯了。”

德里又坐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他知道女人们常常喜欢把许多时间用在胡思乱想上。这个姑娘可完全不象这种类型的人。当然了,有时候你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也会犯这个毛病。

“我的意思是能想象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并没有胡思乱想。谁也不可能产生……这类的幻觉。”好象是为了使自己振作一点,她把手放了下来。直盯盯地看着德里。“对吗?”

这次轮到德里大笑起来——-虽然他也无法弄清这是为什么。“听我说,”他说道,“我想我搞错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的鞋。”有那么一刻姑娘的目光显得那么可怜巴巴的,就好象她知道她这句话肯定会使整个事情从高潮跌到多么荒谬可笑的地步。“是他那双鞋。”

机车鸣了一声笛,列车驶进条隧道。车厢里灯光又代替了初夏的阳光,德里茫然地注视着那姑娘。“你是说没发生……没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哦,不,怎么说呢?”有那么片刻,姑娘似乎是在努力斟酌自己的词句,之后她正了正身子。“我把整个事讲给你听听吧。”

“请讲吧——我特别想知道,”德里真挚地说。无论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反正不会是那个男人想要如何如何,叫德里听着感到很尴尬尬的事了。“你是说鞋吗?”

“是啊,一只棕色的鞋,另一只却是黑色的。”

列车驶出了隧道,阳光一下子又洒满了整个车厢,但这并没有使德里·费希尔迷恋不解的心境有所缓和。“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

“就是,他穿着一只棕色的鞋和一只黑色的。……听上去很难令人相信,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不知道。不过谁也没见过这种事。”

“就是这么回事!”姑娘感激地看了看德里。“不管什么时候—个人遇到这种事也会大吃一惊。但是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看见我注意到了他的鞋。你明白吗?”

德里笑了笑。“还是不大明白。你是否能从头讲起?”

“开始是在希尔克利夫。我觉得我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这趟车,但那个人时间比我卡得还紧。列车开动了他才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他要带点什么行车的话,肯定上不来车了。但他只拿着一个公文包,此外什么都没有。”

“除了鞋之外,他衣着整齐吗?”

姑娘想了想。“不算整洁,但还没有到使人注意的程度。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衣服看上去非常昂贵。他穿的花呢料子可以让你在一英里之外就能看到,要不是太花里狐哨了一点肯定相当不错。”

“他本人显眼吗?”

“一点儿都不。他是个中年人,看去受过很好的教育。毫无疑问应该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我想他匆匆忙忙跳到三等车厢上来,就不想找那个麻烦再换车厢了。他把公文包往身边一放一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举起本《时代》周刊就看上了,杂志把脸全遮上了。我也在看书,所以我只看了他一眼。大概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我才注意到他的鞋。就象我刚说的那样,我大吃一位。虽然我还在继续看我的书,但这件奇怪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所以很快我又看了一眼,想弄清楚刚才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在我看他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就是说他碰巧始了抬眼皮,从杂志上面看见了我的目光正在注视他的鞋。他发现我看他的鞋猛然一惊。他的腿就好象被刺了一下似的一哆嗦,他的脚毫无意义地想缩到座位底下抬起来。我心里一惊,抬起头来望了望,正好趁他没举起杂志之前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好象马上就要呕吐的样子。这使我自己也感到有点恶心。他开口说话时情况也没有什么好转。”

“我想说话的题目当然不是他的鞋子了?”

“不,说的正是他的鞋。他放下了杂志,对他鞋的事道了一句歉——就好象车厢是……是我私人的客厅,他忽然意识到他进来时衣着也太随便点了。”

“他是不是想用一句玩笑话把这事遮掩过去?”

“对了,他就是想这么做。但他很紧张。他一根接一根地吸那些黄色的烟卷——他们是叫它俄罗斯烟吧?——他掐灭一支又点着另一支。他问我他的鞋是否使他看上去象个心不在焉的教授。”

“你对这是怎么回答的?”德里想,和这位姑娘谈谈她奇怪的遭遇对她是有好处的。

而且这件事听上去也只是谈论某个人的怪癖,而不是在叙述什么阴森可怕的事。过一会儿她自己也就会这样想了。

“我说他不象这种人,这不能说是心不在焉。我还对他说事情本应该这么解释,人们常常在故事里讲一个邋遢鬼这么干;可是当人们在真实生活中遇到此事,这么说就解释不过去了。”

德里·费希尔笑了。“说得不错,回答到点子上了。”

“也许是这样,但他似乎不喜欢我这样说。”德里非常惊讶地看到那个姑娘又开始变得恐惧不安,“我想我这样回答太不明智了,我实在应该随便咕哝两句把这事应付过去就算了。他掐灭了手中的烟,我突然觉得我们俩人中间的气氛紧张起来。那感觉非常可怕,而且他下面的话一点儿也没使气氛缓和下来。他说我说得完全正确,他根本不是心不在焉。他是个色盲。”

德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的确有些怪,可我看不出来——”

“可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撒谎。”

姑娘在说这句话时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愤。德里心服口服地承认她的脑子比他的快。

“我不敢说绝对没有这类色盲。但我知道除去红绿色盲外其它种类的色盲非常少见。所以这话实在难以令人置信。当然我还有其它的理由不相信他的话。你说对吗?”

德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恐怕我一点也没有听懂。”

“假如这个人不能分辨黑色和棕色。那他既不可能在看到自己的鞋时惊慌失措了。

这你还不懂?“

“当然——懂了。”德里感到自己有些傻乎乎的。“那么后来又怎么样了?”

“这次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不出的某种原因,我真的感到有些害怕了。当我注意到他悄悄地扭门上的把手时我更害怕了。”

“通向过道的那扇门吗?”

“不是,通向车厢外面的那一扇。”

德里·费希尔虽然谈不上思想非常敏捷,但他马上就本能地感到应该采取行动了。“

听着,“他说,”我现在应该去看看了。“他信心坚定地看了他的同伴一眼,站起身来,迈步向过道走去。

火车高速行驶着,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娘闯进他的车厢之前,它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他向姑娘指给他的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经过的一些车厢里张望。一个车厢中是一些飞行员,大部分都在酣睡;下一个车厢只坐着一个女士,她似乎是在批改考试卷,第三个车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牧师和他的妻子,他们在平静地谈着什么。德里来到最后那个车厢,一眼就看到里面并没有人。

他即有些失望,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走进车厢后,他看到姑娘的绿色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对面的座位上放着一本打开的《时代》周刊。地板上扔着几支黄色烟头。

窗子关着。

德里模糊地感到他应该尽量别碰车厢中的一切。他提起手提箱便走了出去,随手把通向过道的门带上了。姑娘还坐在老地方,他把手提箱放在她身旁。“他已经走了,”

他说道。

“走了!你不认为——”

“看样子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德里安抚地说。

“窗子关着,他总不能从窗子缝中挤出去。要是发生了什么事的话,窗子应该是敞开的。即使有人想从外面扒着车厢关上窗子也是不可能的。你那位令人讨厌的朋友逃到另外一节车厢去了。这事就这样了结了——任何人也没有受到伤害。”

“要是这样的话,他只能是往那个方向去,不然的话我们应该能看见他。”

“完全正确。他自然要向相反的方向走。大部分车厢都在那头。那头乘客也多得多。

他认识到他出了个大丑,所以他想混入人群里去。“

姑娘点了点头。“我想你说得对。但是我还没有告诉你到底为什么我要逃出来。”

她犹豫了片刻,接着说。“这有些太荒唐了——太愚蠢了。我当时觉得他根本没有一点想自杀的念头,他是想杀我。”姑娘爆发出一阵大笑——又是她刚刚那种古怪的笑声。

“我这是不是令人作呕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我无意识的心灵经受不住任何窥视。”

“胡扯。”德里感到他有责任把话说得苛刻一些。“那个家伙确实怪里怪气的。完全有理由认为他会作出些不负责任的事来。你说他确实伸手去扭门把手吗?”

“是的,我确实认为他正在考虑……你可以把这叫做两个互相协调的动作。把门打开,把我头朝下扔出去。就在我站起来离开时,我感觉到当时对他来讲,简直是千钧一发。我觉出来他已经屈起身子准备向我扑来了——但是在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又决定不这么干了。”姑娘站起身来。“这一切太愚蠢。至少我这么看——谢天谢地。”她勉强作了个笑容。“我去喝一杯咖啡,镇定镇定。”

“要我陪你去吗?”

“不必了。你已经替我作了这么多事了,帮助我振作起来。我想我自己去更方便一些。”

剩下德里·费希尔一个人后,他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对这位姑娘本人没什么了解——除去她牵扯在里面这段莫名其妙的插曲之外,的的确确,他可以说对她完全不了解。

他是不是应该在她回来之后问问她的名字——或是至少把话题引到一般的谈天上去呢?

情况是他可能以后再也不会碰到她了;模模糊糊产生了一种幻想:觉得还会出现稀奇古怪的事情,一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余波。

可是当姑娘真的回来后,她本人的态度却显得有些平淡无奇。咖啡和事后仔细的思考似乎使她确信她刚刚做得有些过分,把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戏剧化了。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同他谈话,把谈话局限在表示感激的范围里。但是德里猜到她感到很尴尬,而且到了滑铁卢车站时她非常高兴对他、同时也对这整个意外事件道声“再见”。所以她没有提议使他们的相识更进一步。只是火车到了终点时,他坚持要陪她走出检票口到出租汽车站。那个使她魂飞魄散的男人——那个穿着一只黑色和一只棕色鞋的男人——肯定混在人群中什么地方;他很可能是个疯子。你不能排除他还会来找她的麻烦这种可能性。但是他们并没看到他的踪迹。

姑娘说了一个肯辛顿的地址,钻进了汽车里。“谢谢,”她说,“太感谢你了。”

德里露出了一个微笑,听凭对方把自己打发走——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暗暗感到这事做得对。“再见,”他说,“至少你现在平安无事了。”

她睁大了双眼,向他笑了笑。“是的,确实是这样。他现在已经不能杀害我了。”

汽车开动了。德里完全不顾来往的车辆向前迈了几步,挥着手。他几乎被一辆驶出的汽车撞倒。就在他敏捷地向旁边躲闪的那一瞬间,汽车里面一张显得颇为开心的男人的面孔在他的前面一擦而过。他这才意识到他刚刚差点为这个姑娘作了件傻事。他急忙去赶公共汽车。

吃过中饭不多一会儿,德里走进去见他叔叔——现在是他的老板,他希望不久能成为他的合伙人。德里坐在他办公桌的角上——这种特殊待遇使他感到自己已经成年,而且没有那种挨申斥的感觉——开始汇报他的工作。他向他叙述了在希尔克利夫度过的这几天和他为公司所做的工作。

他的叔叔用他那惯常的神色——和蔼可亲但又不无怀疑的神情——倾听着他的汇报;之后他习惯地问了他一连串问题,这些问题表面上看去很随便,但实际都很难回避,很能说明问题。最终,他把话题引到一般的事物上了。德里打没打几场网球?他是不是找到几位合意的舞伴?对这种问题德里也是用那种约定俗成的方式予以回答,可他的叔叔已经又把自己埋进文件堆里并且挥了挥手,德里知道这是让他走。

所有这一切都是惯例。但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他的叔叔抬起头来。“我说,孩子,你刚离开希尔克利夫,那里就出了件惊人的案件。”

“惊人案件,叔叔?”他看着他的叔叔伸手去取午报,漫不经心地说。

“在石头堆上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事情的原委一点儿都没搞清楚—一就是这么一件事。”

“哦。”德里并没有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

“还有点儿无法解释的事。咳,我在哪儿看到的这篇文章?”德里叔叔的目光扫着他面前排开的报纸,“对——就在这儿。尸体衣冠整齐。但是他一只脚穿着一只黑色的鞋,另一只脚却穿着一只棕色的鞋……我的孩子——你病了吗?我猜一定是睡眠不足。”

2

就在那天早上九点钟——在通常的时间——洛特局长来到希尔克利夫警察局当班,他发现梅里特上尉在等着他。这种情况使洛特很不愉快。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快就要退休;他从一开始就感到梅里特是一个属于对他来讲已经逝去的世界中的人物。梅里特是个退役军官,所以对他应该表示尊敬。他的工作是给一位斯蒂芬·波莱斯先生作保镖——此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其它合适的名称来了。这位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在大都会饭店住了几个星期。洛特看不大出既然有了一般的警察巡逻为什么波莱斯还需要特殊的保卫。

似乎是由一个很大的工业财团给梅里特工资,化学家波莱斯就是那个财团的主要研究人员。但是把梅里特从一个普通警察机构调出来,派给他这项工作的却是一个重要的政府部门。波莱斯的研究好象是国家机密级的,所以才受到这种特别安排。洛特心里暗暗说道,这是最特殊的安排。他一边想一边招呼一声来访者,但他一眼就看出事态非常严重。

“波莱斯失踪了,”梅里特脱口进出了这句话,没等邀请就坐下了。他看上去就象一个一生的事业就要毁之旦夕的人一样。很可能情况确实这么严重。

“失踪了,先生?从什么时候起?”

“噢,从昨天夜里——确切点说是从今天清晨。夜里我还见过他。但是他现在不在了。他的床也没有睡过的迹象。”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梅里特上尉,你的职责之一是应该每天早上九点之前去斯蒂芬·波莱斯先生的卧室,如果发现他不在那就需要马上和警方联系?”

“当然不是这样,老兄。关键是他没在屋里睡过觉。这可需要马上着手进行调查。”

“但是这类调查肯定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先生。”

“当然。但是我自然希望能得到警方的帮助。”显然梅里特有些生气,“波莱斯是极为重要的人物。鬼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这话说得不错。”洛特冷笑了一声,“但我们是不是因为这位先生没有睡在旅馆里就要报警?我对他的习惯一无所知。但是从你被派去——陪伴他——这件事看来我觉得他不大可能是那种没有什么怪癖的人吧。”

“他是一个很聪明但有些性格不稳的人。”

“我知道了。但在我们这无聊的行当里这不能算是提供一种情况。我可以不可以这样想,斯蒂芬先生很可能是溜到别处去了?”

能看得出来梅里特有些犹豫。“这话不能由我来说。我被指示保卫他的安全。而你,局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应该已经接到过通知尽力帮助我。”

“我接到过指示,先生,说明你的任务,要我和你合作。好吧。再细说说,情况怎么样?你觉得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局长,部分情况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斯蒂芬先生是到这儿疗养的,但是事实上你不能阻止他一点事都不做。他显然是搞纯理论的,这样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两摞材料和几本笔记。他白天在沙滩和山上散步,毫无疑问是医生告诉他这样做的。然后,他常常工作到深夜。这使我的工作变得非常令人厌烦。”

“我不怀疑这点,先生。”洛特丝毫不表示同情,“那么昨天夜里呢?”

“他坐在那儿差不多快一点了,我有一间能看到他窗户的房间。我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要等到他平安无事地上了床才去睡觉。你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是一件多么叫我头痛的事。就是这样,最后他的灯终于熄了,我刚要脱衣服就听到他打开自己房门的声音。他下了楼,对我来讲似乎应该跟着他去,当我下到大厅时,他正向值夜班的侍者点了点头,走出旅馆。晚饭时他没换衣服,穿着他那套花呢西服,人们完全有可能认为他永远离开此地一去不返。可是他只是一心想在夜里遛遛弯儿。”

“毫无疑问,夜间散步是让人精神愉快的。”洛特冷冰冰地评论了一句。

“一点不错。斯蒂芬先生的行动只是一种非常无所谓的怪癖,此外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要是我对他在这么晚的时候散步听之任之,万一出点什么事,对我们俩都没好处。所以我也溜了出去——在他后面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跟着他。他照直穿过了市区。

拐到通向叫做“莫林头颅‘(莫林——英国威尔斯地区传说中的预言家和幻术家。)悬崖的那条小路上。我想那个地方在月光下景色一定非常优美,再加上它那森严可畏的笔直峭壁。周围当然没有其它人的踪影。因为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所以我没有随他走到尽头。他不喜欢别人总是尾随着他到处跑。”

“你这样做我并不感到吃惊,”洛特加重语气说,“我想在那么一个安静的地点也没有必要对他的那种滑稽戏采取行动。继续说下去。”

“你记得在悬崖尽头有个立脚处,还有条石凳,坐在石凳上可以俯瞰整个海滩。波莱斯就消失在那里了,但他没坐多久。不到十分钟他又向回走来——我赶紧溜到一边,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随着他走回旅馆。可能我应该告诉你,我当时有一种感觉,他心中一定有什么事。他从悬崖走下来的步伐匆匆忙忙,好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但在回去的路上他又好几次优犹豫豫,似乎在出神。所以我一直没露面。在我走进旅馆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卧室了。我照老习惯等到他熄了灯才上床。”

“那么现在呢?你是说他失踪了吗?”

“是的,我已经学会每天早晨由我把信给他送去。就是这样我才发现他根本没上过床。”

洛特皱了皱眉头,“你说他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掉了?有没有可能在你上床睡觉时还有一盏在亮着——一盏你看不到的?”

“我想没有。”

“那值夜班的待者呢?他知道不知道波莱斯又离开了?”

“不知道。他出去了一会儿,当然他是不直接离开大厅的。我想波莱斯不想让人看到就溜出去是不会太困难的。”梅里特停顿了一下,“局长,这就是当时的情况。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有什么看法,”洛特的回答中不无一点尖酸的意味。

“有这么一个人,沉浸在一个深奥的科学问题构思之中,他在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出去散散步,好好思考一下。月光对他当时考虑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想在黑暗中坐一会儿,试一试自己的思路。看来也没有多少帮助。所以很快他又走了出来。很可能就这样一直走到天亮。最后他终于从抽象的思维中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异乎寻常地饥饿,之后在他看见的第一个饭馆里吃了早点,从从容容地转回希尔克利夫,这才发现那位兢兢业业的梅里特上尉已经说服警方到处寻找失踪的人了。”洛特向来访者投过一个淡淡的笑容,“真实的情况当然不会和这个分毫不差。但我的猜想也是在大致范围之内的。”

“我明白了。”梅里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又把它放了回去,之后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面前的这位冷嘲热讽的老人。“你认为我的工作很奇特,是吗?”

“是这样。先生——我正是这样想。”

“你说得不错,局长。但是波莱斯,你看,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他是怎么个奇特法,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你。”

“先生,我非常乐意听一听所有那些使你产生不安的事情。”

“那好吧——我这就讲给你听。”梅里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使自己思想集中一下,“可能我最好还是重复一下我刚刚所说的事情,从头开始——但是从不同的角度。波莱斯是两个奇怪的复合体。”

洛特睁圆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他还有一个兄弟——或是他家庭的其它成员?”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就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在大都会饭店逗留的这个人——你把他看作是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好理解。”

洛特仰靠在椅子上。“杰克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吗?”

“或者可以说是海盗和杰克尔。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通俗的表达方法,或者对于我和你这样的外行人,局长,最好这么说。也许我们可以把他想作是哈姆雷特那种人——那种做事犹犹豫豫的人。”

“坦白地讲,先生,我并没有理解你的意思。我想杰克尔医生可能是一位有成就的科学家,但我看不出来哈姆雷特和一个杰出的化学家之间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这样。”梅里特沉思了一会儿,掂量着这句话的份量。“但是事实上波莱斯既有科学家那种过人的精力和专心致志,又生就一个飘忽不定的个性。通常来讲,他的政治信仰和我们社会中其它的科学家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说,在他一天的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是靠得住的。可是时不时地他的情感和智力又变得非常混乱,在这种时候,虽然时间不会太长,他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冷战期间这事太令人尴尬了,我想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这期间什么人控制住他——天晓得他们会从他那里搞到什么。我想你现在应该清楚了他们为什么要派给我这项工作了——为什么我觉得当前这个情况很严重了。”

“我依然觉得,先生,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很明显,洛特还是准备详细探讨一下他刚刚听到的这个故事,“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对他自己的情况是不是很清楚?”

“大致说来是这样的。但他并不怎么看重这件事。正常的时候,他总认为他的病,怎么说呢,并不很严重。他觉得他根本不必住院治疗,就连医生到他这儿来为他检查都不能容忍。所以人们使他相信他是位重要人物——理所当然得配备——”

“——象你这样一个新式的守护天使,”洛特不露锋芒地讥讽了一句,边说边拿起了记事簿来,倒仿佛事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似的。“向你透露过什么对波莱斯明显不利的线索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情况,并且积极活动想要乘虚而入?”

“似乎有——特别是一个叫作克劳斯的家伙。”。

“明白了。告诉你他生病的症状了吗?”

“据说他一发起病来就呈现出忧郁、不安、狂躁——诸如此类的现象。”

洛特点点头。“他最近几天怎么样?有什么反常现象吗?”

“在我看来最多也不过就是有些古怪。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大的变化。”

“这么说来,梅里特上尉,你的情况使我觉得我的猜想还是正确的,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大都会饭店——半个小时之前吗?大概差不多了,波莱斯在这期间可能已经回去了。我这就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洛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两台电话机——就在他去拿其中一部的话筒时,另一部蜂鸣器低低地响了起来,但非常急促。局长把它拿了起来。“是啊……是……死了,你是说?……在哪儿?”洛特一边倾听着话筒一边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梅里特的脸。“潮水?

要是这样的话,你处理得完全正确……还没查明身份吗?维持现场的原状。……我说维持现场的原状。……你别管为什么了。……是的,当然——十分钟之内。……谢谢。“

洛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之后是片刻沉默。梅里特的脸色变得苍白,当他再开口说话时,明显地力求使他的语气随便一些。“我想这和……没什么牵扯吧?”

“可能没有。”洛特站起身来。“不过,你可能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先生——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万一在‘莫林头颅’悬崖脚上发现的就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的尸体。”

“事故吗?”

局长拿起帽子。“我们去就是为了了解这些情况。”

天空几乎没有一丝云,天气温暖宜人,大海掀起层层半圆形浪花,闪闪发光。海滨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树,在这为时尚早的季节里,游客大部分来自上流社会,他们中有些人是去洗海水浴,去避暑公园,去流动图书馆,有些人则已是从这些地方回来了,此外还有些人带着精心喂养的小狗在散步。那些狗都很千净,体面,这一切构成希尔克利夫典型的景色。当局长洛特驾驶着汽车,带着焦虑不安的梅里特上尉在这一系列悦人的景象中穿过时,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改变他的情绪,但结果只不过是在他的话语中增添了几分讥讽的调子。他向梅里特上尉指出,任何一个意外,不管是发生在海上还是悬崖上,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市议会是不赞成发生这类事的。事故总是令人厌恶,那些本来准备到这里来度假的游客,从报纸上一读到这种消息就会改变计划去别的地方了。但是犯罪案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许多守本分的、守法的希尔克利夫公民最愿意的就是出一件耸人听闻的犯罪案。现在这个季节,说实话,还嫌早了一些。甚至一件在全国性的大报上详细登载的谋杀案也不会在那些达官显贵身上产生多大反响。但是八月份的游客——那些人是这个城市真正的财源——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局长洛特估计,假如六月下旬出了一连串事件最后弄到刑事法庭上的话,当地居民每人就可以少交三个便士税。

梅里特上尉对他这位同行所表现的意想不到的欢乐情绪无动于衷。一路上,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甚至最后他们驶进一个小警察局时他仍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一位郁郁寡欢的警官把他们引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按他的话说,去查验一下尸体。但这件事又被推迟了几分钟。他一时心血来潮,在离小屋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住步子向他的上级汇报起这件案子的始未来了。

早上出来想要浏览一下景色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师是第一个在“莫林头颅”发现尸体的人。尸体趴在悬崖上突出来的一块孤零零的岩石上,只差一点点就掉到海里去了。

假如尸体真的掉进海里,它就会消失了——至少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身分了。因为这一带海岸线的海潮很怪,要几个星期才会把死人再抛到岸上来。谈到这点时这位警官的话变得滔滔不绝了。“被蚕食了,先生——就这样被啃烂了。这似乎对那些小鱼是很难得的精料。来吧。”

听完这段有关死亡的议论,三个人走进了小屋。尸体平放在一张长桌子上,身上盖着一条单子。警官迈上前一步,把单子拉下来一点,使尸体的脸都显露了出来。

“不错,这正是你的人。”洛特把声音放得很低,很有礼貌。

“是我的人。”梅里特脸色苍白,瞟了一眼警官。“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后脑破碎。他可能是被击之后,从悬崖上扔下去的。不过也可能是在住下跳时被岩石撞的。法医说等验了尸就可以下结论了。”

“明白了。”格里转向前凑了凑,惊叫了一声,把单子又掀开一些。“不错,这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但这不是他的衣服,至少,我从没看到他穿过这套衣服。”

洛特皱了皱眉头。“昨天夜里你跟着他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这样吗?”

“他绝对没穿这种黑色料子的。他昨天夜里穿着一套乡间穿的服装——浅色花呢,带有比较显眼的格子。”

“奇怪。”洛特转向警官,“衣服上有什么标记吗?比如裁缝写的那种上面有衣主姓名的条子。”

“没有这类东西,先生。我可以说那套衣服很普通,质地很好,是成衣。只是鞋有些奇特。”

“不合脚吗?”洛特脱口说道。

“不是不合脚。是这么回事。”警官在某种戏剧性的冲动下,一把把整条单子掀了开来,“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死人穿一只黑鞋和一只棕鞋的?”

“自杀。”洛特离开希尔克利夫行驶了一半路程后才开口说话。“一种精心策划的自杀,以便别人无法证明。波莱斯从人世上消失不见了。当你昨天夜里跟踪他的时候——或者说是今天早上——他是去查看查看地形。最好还是说去查看一下悬崖和大海。”

“跳崖之前去看看?”梅里特闷闷不乐地往烟斗里装着烟丝。

“是的。可能他对他所看到的不中意。你说他上山时步伐很轻松,但在回大都会饭店时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是他全面考虑了一下这件事。他知道这次他得乘你不备溜掉,所以他摸黑换上了这套毫无标志的衣服——这就是他穿的鞋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你说得可能不错。”梅里特突然感起兴起来,“事实上,鞋把他给暴露了l这可能是波莱斯那种特别的心灵一种怪癖。他不完全甘心就这样结束自己。所以他诚心犯了这个无意的错误。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变态。”

“非常正确。”虽然洛特局长感觉这番推测使他刚刚的推断更加有力,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是啊,波莱斯过了一会儿又溜了出去,从‘莫林头颅’顶上跳了下去。他打算直接挑到海里,被潮水卷走。之后我们可能找到一具无法辨认的尸体和没有任何标记的衣服,不过也许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当然,经过一番调查可能证明我说的不对。

但是我敢说这个推测有它的道理。你说对吗?“

梅里特正在点烟斗,所以他只是摇摇头。“我看不出来。波莱斯是个古怪的家伙,不然我也不会被派来干这个差事。他可能觉得他活不下去了,也可能觉得这事太丢脸,非遮盖一下不可。但为什么不装作是一件偶然事件呢?他有的是脑子想出点花招来,使人们相信这确是件事故。他为什么要使他的死成为一件不可解释的失踪呢?”

“那也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吧,先生?”

“怎么?”梅里特吃了一惊。

“我的意思,当然了,是不喜欢在他后面安上你这个尾巴,他讨厌在他身边安置一个狱卒,可名义上是保镖——如果你问我,我认为他的厌恶倒也有道理。”洛特热烈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所以他决心尽可能使你在这件事上坐蜡。假如他真的突然无影无踪了,你的形象在别人眼中肯定会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是啊。”梅里特心里暗暗地把这话揣摩了几秒钟。等到他终于重新开口谈论起此事来时,口气意想不到地变得缓和多了。“是啊,波莱斯死了,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在上级眼中我没有尽到职责。假如验尸官接受了你这种椎论,我也就知足了。”

“你对这点怀疑吗?”

“怀疑。”梅里特阴沉地皱着眉头,喷出了一口烟雾,“我觉得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局长,而且可能也要糟得多。国家失去了斯蒂芬·波莱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此外也丢失些别的东西。”

3

德里·费希尔觉得自己就象一个敲钟人一样。“我向你重复三遍的事情确实是真事。”这件事他确实已经讲了三遍了:第一遍是讲给他叔叔听,之后又在当地警察局讲了一遍,而现在——略略带些敬畏的心情——一他正又在伦敦警察局约翰·阿普尔拜爵士的静静的办公室里讲述这件事。在德里看来,阿普尔拜爵士的职位一定相当高。事实上,他是一位助理专员。德里猜到把他牵扯进去的那件古怪的事情不仅非常重要,而且依据常例,需要惊动高级人士亲自来过问。阿普尔拜爵士的态度非常随和。他把官方的调查变成一种友好的、有时甚至是很随便的闲聊。但是德里感觉得出他这种表面的随和后面隐藏着事态的严重性。

“你说你看着那个姑娘进了一辆出租汽车?当然,你看见了。至于那位姑娘漂亮不漂亮,倒与本事无关。她上汽车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在这以后你自己上了下一辆出租汽车?”

“没有,先生。”德里摇了摇头,觉得很有趣,“我的地位是属于双层公共汽车的上一层的。”

“是这样的。象这种大车站等出租汽车的队伍常常比等公共汽车的队伍还长。我想当时排了一长队人——出租汽车也是川流不息地一部一部往外发?”

“是的,先生。火车上有的车厢就很挤。我等了一会儿,有好几辆车很快地开走了。

其中一辆差点儿撞着我。“

“你当时是不是一直看着人们的鞋?”

德里爆发了一阵大笑。“确实,我盯着看别人的鞋,我现在还这样做。”

“确实,你刚一进屋就看了一眼我的鞋。”阿普尔拜冲着他这位略有些尴尬的客人宽宏地笑了笑,“你在侦察,费希尔先生,我并不怀疑。你把这事讲得很清楚了。”

“告诉你实话,先生。你相信我说的话,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事似乎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到我们这地方来的人讲的事常常是这样。”阿普尔拜表示友好地把一匣雪茄烟送了过去。“不过,你所讲的,实际上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些证实。”

德里一下子坐了起来。“你们从那姑娘那儿听说了?”

“还没有——不过我们今天应该听到,如果她看过报纸或是听了广播。除非,当然了——”阿普尔拜猛然把话停住,“我们是从一位滑铁卢下车的怒气冲冲的旅客那里知道的这件事,他说他不在车厢时有人从他手提箱里偷过东西。”

“这类事并不稀奇吧?”

“司空见惯。但是事情就发生在早上你乘的那列从希尔利克夫发出的车上。被窃的物品是一双鞋——此外什么也没丢。我想你不难看出为什么这事有些事关重大。当你到达滑铁卢车站后,车上肯定已经没有人穿着一双望去使人感到很古怪的鞋了。只是希尔克利夫的那具死尸例外。……哦,你对这事怎么看?”

德里虽然吃了一惊,但是他很大胆地回答。“我想,先生,至少有一种可能性。这是两个人——死去的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和火车上的那个人——为了某种原因,他们俩在黑暗中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结果他们把鞋给搞错了。”

阿普尔拜爵士同意地点着头。“说得不错。事实上,发现波莱斯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的那套衣服根本不可能证明他的身分。反过来讲,你那位姑娘描绘的车上那个家伙的穿戴听上去和人们最后看到波莱斯时他的穿戴非常象。当然了,换衣服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死了。确实,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我奇怪和一个死人换衣服——我的意思是在黑暗中和一个被谋杀的入换衣服,这是为了什么呢?”

“要是我的话,我做得还要糟,不只把鞋搞错了。”德里·费希尔的态度很诚恳,“这个人非得有着象钢铁一样坚强的神经才能干这类事。”

“如果这样,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就是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在迫不得已时干的事也会叫你目瞪口呆。”阿普尔拜停顿了一下,“而且那里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啊,当然了,除非我们假设这事发生在一个山洞里,或是一个地窖里,要不就是在一间紧闭的屋子里。”

“那里有月光!”

“正是这样。半个小时前我往希尔克利夫打最后一个电话时问过这件事。毫无疑问,昨天夜里晴朗无云,而且是满月。我敢说你对这一点也很清楚。”

“是的,先生。事实上,我在月光下跳舞来着。”

“哦,是吗?”阿普尔拜显得高兴起来,“你喜欢鲁本斯的风景画吗?”

“鲁木斯?”奋里对阿普尔拜这样突然谈论起艺术来有些无所适从。“我对他了解不多。”

“他画过一两幅月光下的风景画。所有的东西都很清晰,你知道,可是月光却把颜色蚕蚀掉了。”阿普尔拜咯咯地笑了,“如果你在月光下把我打晕过去,费希尔先生,你能丝毫不困难地和我换衣服。但你也完全可能把棕色的鞋子和黑色的鞋子搞错。我猜想仔细看一下倒可能看清,但是确实很容易弄混。……看样子我必须去趟滑铁卢车站。

假如你能和我去,我太感谢了。“

“你去调查,可我?”

“正是。你可能帮我们很大的忙。”

“我当然和你一起去。”德里站起身来——可是突然间他又有了新想法。“你不是怕我溜掉吧?”

“是这样。”阿普尔拜的口气第一次严肃起来。“我不妨告诉你,费希尔先生,这件事很可能非常严重。所有和这事有牵联的人都不能走,直到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为止。”

“听了你这话,我真希望我也没让那姑娘走掉。”

“我也这样想。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她是唯一可以验证火车上那个家伙的人——那个穿着两色鞋的活人。”

德里慢慢明白过来。“而我——一?”

“你又是唯一可以证明那个姑娘的人,假如——哼,她已经无法出面自己讲话的话。”

“你觉得她面临着危险吗?”

“我倒想知道她后面那辆出租汽车、要不就是第二辆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幸运的是早上从希尔克利夫发出的列车既没有重新编组,也没有拉走洗刷,一位工作人员领着他们穿过岔轨向那辆列车走去。德里觉得那些岔轨简直无穷无尽。火车无声无息地孤独地停在午后略有些苍白的阳光下,车厢盖满灰尘。一旦登上火车,德里没有象他预期的那样困难就找到他经历那场奇遇的车厢。车厢现在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异常单调。他突然感到一阵压抑。他用一种越来越怀疑的目光注视着约翰·阿普尔拜爵士立刻着手的细致检查。

也不知道他找到什么证据没有,阿普尔拜爵士终于结束了这件事。“那个说他丢了鞋的家伙,是在哪个车厢?”他问。

那个工作人员查看了一些文件。“我们把这件事作了记录,爵士。往那边走三个车厢,挨着餐车。那位乘客去吃中饭,把手提箱放在空无一人的车厢座位上。他回来以后发现箱子被打开了,东西翻了个乱七八糟,一双鞋不见了。当然他没有要求赔偿。”

“只有我们感兴趣。”阿鲁尔拜把身子转向德里,“我不知道我们这位躲躲闪闪的朋友为什么不把他自己的鞋放回箱子,再合上箱盖?这会让那个家伙开箱子的时候吓一跳的。不过可能他没有这个功夫寻开心了。”阿鲁尔拜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的目光依然扫视着这个不会说话的车厢,似乎他不情愿就此认输。过了一会儿,他走出车厢,向车头的方向走去。“一群飞行员,”他说,“大部分都在睡觉。这里是那位独身一人的女士。这里是一位牧师和他的妻子。对吗?”

德里点点头。“完全正确。”

“之后就是你那位姑娘目睹怪事的车厢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自己过去。”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就好象这个车厢是由蛋壳做成的,一踩就会碎似的。德里出神地看着,他刚才那种怀疑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的眼睛里这个车厢里空无一物,什么线索也没有。可是阿普尔拜却这么仔细、小心地搜索着,好象车厢会一下子暴露出一些有决定性意义的证据似的。

“你还能闻到她所说的俄国纸烟的气味,”阿普尔蒂回头说了一句,“烟灰匣里还有两三个你看见过的黄色烟头。我马上把小盒、链子拿出来,还有放大镜。”德里瞟了膘那位铁路上的工作人员,他正睁圆了眼睛看着阿普尔拜做着一套神奇的动作,“我闻得出来,这种烟草——我亲爱的华生——只产于奥姆斯克。要不就是托姆斯克?不管怎么说,我清清楚楚地见到了‘红颜色’。只有那些政委们才发给这种特制牌号的香烟。

情节复杂了。失踪的这家伙左眼有些斜视。右手食指缺了一节指节。……“阿普尔拜忽然停止了唠叨这些令人惊异的废话。完全不顾还有两个人在过道里等他,又花了十五分钟费劲地查看起他周围那些犄角旮旯来了。当他重新出现时,面色非常严肃。梅里·费希尔认为自己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非常象是紧张思索的神色。

“那些飞行员,费希尔先生——你说他们当时在睡觉,是吗?”

“不是所有的。”

“那牧师和他的妻子呢?”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观看外面的景色。”

“看车窗外面吗?”

“不是,他们是往过道这边看的。”

“那位独身的女上呢?”

“从她的样子看我觉得她是女教师这一类的人物。她正在批改试卷。”

“全神贯注吗?”

“怎么说呢?——也不尽然。我记得当时在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你认为他们可能注意到什么重要的线索吗,先生?“

“无可置疑,他们也是一个因素。”阿普尔拜看了一眼表。“我得回去了。我们没必要纠缠在手提箱被窃这件事上。要紧的是你那位姑娘现在应该有她的消息了。你猜她看到报纸上这条消息时会怎么样?她是不是可能惊慌失措,反倒躲了起来?”

德里摇了摇头。“我担保她不会。她明白她有责任露面,她会这样做的。”

“肯辛顿,你刚刚说——此外什么也没听到?”阿普尔拜跳到路基上,他们在停放在那里的空车厢中间穿行着,“此外有关她的别的情况你一点都不知道了——例如职业,去希尔克利夫的原因等等?”

“不知道。”德里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当时我不想知道。可她受了这一惊,我就不好再开口打听她这些事了——”

“是这么回事。”阿普尔拜顺口应道,“不管怎么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有点关于她的线索啊!”

德里·费希尔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一沉。“先生,你真的认为她的处境危险吗?”

“她的处境当然很危险。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半个小时后连德里在内又回到阿普尔拜的办公室。阿普尔拜开始打一个长途电话。

“斯蒂芬·波莱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声音一刻没耽搁地从剑桥传过来。“不错,当然了。我毫不怀疑我被算作他最老的一个朋友,这消息使我非常悲伤。一位天才,很快就会做出奇迹来。……你说他神经不正常?我敬爱的先生,我们全都如此——除去你们这些警察,这点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他们为斯蒂芬担忧,但要是我是你的话,对这话我就得打个折扣。假如你征求我的意见,比起马克来,他要好得多。”

“马克?”

“马克·波莱斯——斯蒂芬的表哥。你还没和他通过气吗?”剑桥那也传来的声音似乎显得很吃惊,“马克应该是他最亲的亲属。……地址?我只知道他住在一个风车房里。我时不时地想象他会走出房子和风车恶战一场……一位道地的怪僻人物,他超尘脱俗,心不在焉。……是不是和斯蒂芬志趣相同?老天啊,不。马克是搞文的——写过一本论普希金的小册子,总的来说在研究俄国文学方面有点权威。他很有趣,但没什么影响力。”

“非常感谢您。”阿普尔汗在记事簿上写着,“还有一件事。您是否能向我提供点儿斯蒂芬先生如何工作的情况?”

“当然。”剑桥那头的话语声变得更加精确了,“一切事物都先在他脑子中构思,之后马上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那个小本总是放在他的衣服的内袋里。这个笔记本——可能还有几张零乱的纸——就是当前他的全部存货。但愿那个笔记本没出什么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斯蒂芬先生有位保卫人员,他应该对这情况非常关心的。我马上就要和他联系。您觉得那个笔记本的确非常重要吗?”

“我的老天!”剑桥那边的电话咔嚓一响挂上了。

阿普尔拜刚把话筒放下,一位科书就走进屋来。“一位来访者,爵士——我想是一位您想会见的人,和希尔克利夫案件有关。”

德里·费希尔腾地一下身体坐直了,阿鲁尔拜转过身去追不急待地问道:“不是那位姑娘吧?”

“不是,先生。是死者的一位堂弟。他说他的名字叫马克·波莱斯——。”

“把他领进来。”阿普尔拜把身子转向德里。“住在风车坊里,突然在这儿露面。

就仿佛是应召而来似的。他可能会使你感兴趣的,费希尔先生,即使他不是你那位姑娘。

你坐在那儿别动。“

德里照他的话坐着没有动。马克·波莱斯是一个中年人,很有教养,但衣着不很整洁,脸上带着非常和蔼的笑容。但被烟草熏得焦黄的双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放。他有点儿心神不定,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德里猜想,唯一防止他没有失掉神志的是他幼年的教养和社会责任感。

“约翰·阿鲁尔拜先生吗?我姓波莱斯,他们从希尔克利夫把我带到这儿来,让我见见您。斯蒂芬的消息叫人十分伤心。我很喜欢他,我想他也喜欢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但是尽管他对人那样干巴巴的,却是个好人。我真遗憾他的结局竟然惊动了警察局,说不定还得麻烦法庭验尸。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胸兜里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子上,“也许我可以认一下尸体——或是做些类似的事?”说到这儿,马克·波莱斯慢慢地环视了一下房间,那神色就仿佛相信这间屋子角落里放着尸体似的。没看见死尸,他的温和的目光又落在德里·费希尔身上。“这位是你的孩子?”

“你堂兄的尸体自然还在希尔克利夫,波莱斯先生,我们已经验明了。这位先生不是我的儿子”——阿普尔拜淡淡地笑了笑——“但是德里·费希尔先生今天早晨刚巧从希尔克利夫旅行回来,他碰上点情况和您堂兄死的事有些牵扯。”

“今天早上从希尔克利夫来?你好。”马克·波莱斯冲德里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使这个年轻人的脊梁一阵发凉,“你是可怜的斯蒂芬的朋友吗?”

“不——完全不是。我从来不认识他。我只是在火车上遇见——另一个旅客。她碰上一件怪事——似乎和斯蒂芬的死有关系。所以警察对我感到兴趣。”

“是这样。”这个巧妙的回答似乎没能使马克·波莱斯更加注意。他柔和的目光又转到阿普尔拜的身上。“你知道,他们说斯蒂芬有时候神经不太正常。”

“你是不是碰见过这种情况?”

“我们不经常见面。当然了,偶尔也通通信。”

“信中谈的是哪些事?”

马克·波莱斯似乎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嗯——你不知道——无非是这类那类的事。”

“你刚刚还说你和斯蒂芬先生之间完全没有什么好谈的。你能再详细同我说说你们信中都谈些什么吗?”

“实际上”——马克·波莱斯犹豫了一下——“斯蒂芬不时地让我为他看一些东西。”

“东西,波莱斯先生?”

“一些用俄语写的文章。我是搞俄语的。”

“明白了。”阿普尔拜点点头,“是不是科学学术性刊物上的文章?斯蒂芬先生本行的东西?”

“天啊,不是。”马克·波莱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是搞文的,对技术上的事一窍不通。而且理所当然,这类工作斯蒂芬先生有他自己的专家来干。”

“那么是有关哲学的——或是有关社会学方面的?也是不是求你帮助他了解一下那些没有翻译过来的——嗯,意识形态方面的文章?”

马克·波莱斯的手不安地动着。“这是不是他们所谓的安全测验?确实是这类东西。

斯蒂芬周期性地对共产主义理论感兴趣——兴趣十分强烈。我得承认这使我很恼火。不是那种学说——我对这种或那种政治学说丝毫没有兴趣——我是说他们那种文风。我喜欢正正经经的俄文。“

“这么说,如果你堂兄走上叛国的道路你倒无动于衷,而对于他经常看一些蹩脚的俄语却火冒三丈?”

马克·波莱斯吃了一惊,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胡扯,伙计,你应该知道我们这类上流社会的人是怎样谈话的。对于那些吹牛撒谎的文章我是一点儿也看不在眼里的。但是当然了,如果我的本家要干什么蠢事,叫我们这个家族蒙受耻辱,那我是绝对不会撒手不管的。斯蒂芬犯神经的时候寄给我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破烂货我虽然都给他翻译了或是解释了——但对他这种自寻烦恼的蠢行,我还是没有一次不挖苦一通的。”

“你对他的病态难道从来没有真正感到不安吗?”

马克·波莱斯稍稍显得犹豫了一下。“没有。我知道有不少刻薄的议论。斯蒂芬自己就对我说过,有一位愚蠢的内阁成员认为他是个性格分裂的危险人物。为了这件事总是不断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从现有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正是这类混蛋把他逼得自杀了。”

“我想还不至如此。”阿鲁尔拜的声音很冷静,“真对不起,波莱斯先生,我们因为这件不愉快的事不得不听听你的意见。谢谢你一接到通知马上就来了。我手下的人一两天内可能还得找你打听一些小事。现在我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你最后是什么时候见到你堂兄的?”

这次马克·波莱斯一点也没有迟疑,马上就回答道:“六个星期之前,当时他的情况很好。顺便告诉你一下,我现在去韦赛克斯俱乐部,如果你有事要找我的话。”

“非常感谢。”

门在马克·波莱斯身后关上了,屋里一片沉寂。阿普尔拜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出神地想着什么。最后他把身子转向德里。“怎么样?”

“我见过这个人。”

“什么!”

“我从前见过他。他笑的样子使我想起来了。而且就是不久以前见到他的。”

“先别这么早下结论,老弟。”阿鲁尔拜在办公桌后面一下子坐立了,面容变得非常严肃,“你还不习惯这类事——神经一紧张有时候就会产生幻觉。我们不需要你提供错误的线索。所以你还是好好想想。”

德里嘴发干,他猜想他的样子一定很奇怪。足足有一分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我保证我不久前见过这个人——而且和希尔克利夫这件事有关系。”

“马克的样子可能长得象斯蒂芬。而你又可能在希尔克利夫街上仍然见过斯蒂芬本人。”

“不是这么回事——我见过这个人。”德里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在一辆出租汽车里……那个微笑的样子……就是今天从滑铁卢车站开出去的一辆出租汽车。”

4

约翰·阿普尔拜爵士一点儿也没显出惊讶的神色。“太好了。看来我们终于找到线索了。让我们假定你没有搞错。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推论说马克·波莱斯本人去过一趟希尔克利夫,而且是和你坐一趟车回来的。”

“这么说他刚才是对我们撒谎,对不对?他说他已经有六个星期没见过他的堂兄了。”

“听上去很象是撒谎。但是他到那里去也可能本来准备见斯蒂芬,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又改变了主意。你没看见他穿什么衣服吗?”

德里摇摇头。“没注意。他可能穿着斯蒂芬的那身花呢衣服。我只看到他的脸——向前探着,看见我因为躲他车往路旁一跳,脸上还露出非常开心的样子。但是你知道,爵士”——德里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急切了——“就是他坐的这辆车跟在姑娘的汽车的后面。他会不会是跟踪前面的那辆汽车?坐出租汽车能不能告诉司机追踪一个人?这种事在书里是经常描写到的。”

阿普尔拜笑了笑。“当然可以。男人偶然跟踪姑娘,并不见得都为了谋杀他。你可以想象到,做这种事的动机有时候甚至是值得称赞的。而且大多数出租汽车司机对这类事是不会在意的。找个机会你也不妨试试。”

虽然德里现在已经习惯于这位助理专员时不时说两句玩笑话,但他还是着实有些愕然。“可是,爵士,我们应该不应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恰巧他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呢——”

“正是这样。我们当然得做一两件小小的安排。”阿普尔拜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他接了按电铃,“把这些拿去。”他拿起一张纸,把它递给秘书,“去安排一下,马上就办,汉特。有没有新的情况?”

“梅里特上尉来了,爵士。”

“太好了,让他进来。”阿普尔拜又转向德里,“这个人了解希尔克利夫那边的情况。假如我们还得不到什么进展的话,事情就不妙了。”他皱了一下眉头,“即使我们有了线索,这件事也糟糕透顶。”

梅里特上尉举止象个军人,动作敏捷,并且(德里猜想)多少经受了点内心的刺激。

梅里特上尉听了阿普尔拜说了一番话后,向这位年轻人点点头,打了一个招呼,开门见山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我在希尔克利夫等着医生们的结论。看来已经真相大白了。当地警察认为是自杀完全站不住脚。波莱斯致死的原因是头部受了重重的一击,之后马上被扔下了悬崖。我一直想从衣服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你们知道头部受伤,即使是表皮破了,也会流很多血的。我猜想他被害时穿在身上的衣服一定搞得一塌糊涂。”

阿普尔拜点了点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但是医生们在这点上还不敢下结论。他们不敢肯定衣服一定弄得血迹斑斑。我可以打赌,是凶手把死人的衣服扒下,又给他换上了现在身上穿的这套。”

“我同意。”阿普尔拜明确表示自己的看法说,“可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应付什么情况呢?”

“要应付的就是我,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梅里特笑了,但是笑声里丝毫没有快乐的味道,“据我现在看,凶杀不是发生在斯蒂芬第二次去‘莫林头颅’的时候,而是发生在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亲眼看见斯蒂芬先生走了上去。我当时以为我看见他又走了下来。但我真正看到的不过是他的衣服。事实上,我彻底失败了。”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阿普尔拜说道,语气里含有职业上的同情。“你能指出是谁把你骗了吗?”

“克劳斯。”

阿普尔拜点了点头。“我估计他可能被卷进去。首相今天早晨和我联系时特别提到过这一点。”

“你知道,克劳斯——”梅里特犹豫了一下。“费希尔先生对克劳斯是不是也感兴趣呢?”

阿鲁尔拜笑了笑。“我觉得,费希尔先生,和你谈谈克劳斯对国家不会产生太大的危害。我们怀疑他是一个外国特务。专门接近科学家,刺探科学情报。克劳斯接近他们利用的是意识形态而不是金钱。我们还不知道他是否获得很大成功。但是我们相信他一直在做这件工作。梅里特上尉刚刚说克劳斯一直紧盯着斯蒂芬·波莱斯不放,那完全正确。所以克劳斯很可能是一个嫌疑犯。”阿普尔拜说完这段话又把背转过去,“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费希尔和我还有另一个嫌疑犯。不过你还是先说下去吧。”

“还有一个嫌疑犯?”梅里特吃了一惊……

“这个人确实值得怀疑。但是你先把你的话讲完。说吧。”

梅里特笑了。“好吧,我觉得情况是这样。斯蒂芬·波莱斯是个性格不稳定的人。

一犯起病来,多重要的事也考虑不清。结果是,克劳斯一直盯着他——盯到那天清晨他上了‘莫林头颅’。他说服了波莱斯在那儿会面——来一个所谓的‘月下会谈’吧,地点是在悬崖边的一处隐藏地方。然而这次会面是一个失败。波莱斯毕竟不会把背叛看作是一种更加崇高的职责。可以想象到,他从来也不是这种人。我们这个时代斗争很尖锐。

不然的话,我们这种人就该失业了。“

“一点儿也不错。”

“于是克劳斯碰了个钉子。因为碰了钉子,就下了毒手。”梅里特停了一下,好象对自己运用英语词汇的能力略微有些吃惊似的,“最初他一心想收买波莱斯。不过也有另外一种方法。波莱斯带着他的私人笔记,那是他科学研究的成果,实在是很值得窃取的——特别是在把创造它的大脑毁掉以后。这就是克劳斯杀害波莱斯的理由。”

“如果波莱斯真的是他杀害了的话。”

“我不过是在推断一个案子,”梅里特不慌不忙地说。“那么,一个人在谋杀和抢劫之后可能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我认为他一定要四下张望一下。克劳斯从悬崖边的隐蔽处往外探望了一下——正好看到我躲在通往悬崖小路的那边。他立刻就判断出当时的形势,知道这是个不祥之兆。”

“所以他才冒着风险穿上波莱斯的衣服,希望瞒过你去?”

“当然。而且也并不太冒险。他一定知道我当时尽可能地不抛头露面,只呆在远远的地方。所以他投了这个机。”

“这是个头等的假设。”阿鲁尔拜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打着面前的桌子,“但是我还有一点想不通。发现波莱斯的尸体时,他的衣服完全换了吗?为什么要全部更换呢?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事给尸体重新穿好衣服呢?“

“克劳斯突然想到悬崖、大海和潮水的意义。如果运气好的话,尸体在几天之内甚至几个星期之内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这件事本身意义重大。再进一步说,假如尸体被发现时,无论从形骸或衣服上都无从辨认的话,那么斯蒂芬·波莱斯这案子就会以一起神秘失踪案而告终。在这场阴谋中这还是个巧妙的宣传把戏呢。”

“很好。克劳斯——或是另一个人——换下了衣服,之后把尸体投进大海。确切点说,没有扔进大海,尸体落在悬崖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于是凶手的计划——象你现在所看到的——起码是部分失败了。这使我联想到另一点。假如凶手出于某种原因看中的——就用看中这个词儿吧——不是大海就是那块岩石吧?岩石会不会是个很切合实际的目标?他会不会根本不准备让尸体落到海里去呢?”

梅里特皱了皱眉头。“我不清楚你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是我想,一个人总应该考虑到偶然和预谋,这个问题,尽可能地从各个角度进行考察。”

“说的对。”梅里特想了片刻。“是的,我想如果试验一下,把一个东西故意推到那块岩石上也不会费太大的事。”

“好,让我们接着往下说。那个乔装打扮的克劳斯,高高兴兴地把波莱斯的笔记本揣在怀里,成功地从你眼皮底下溜了过去。”

“恐怕是这样。但是他还不算逃开险境,我还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如果他想不被发现的话,在深夜散过步之后只有一件事好做:必须回到波莱斯的旅馆。他必须冒着被值夜班的侍者脸对脸撞上的危险。况且除了波莱斯的钥匙,他没有其他任何线索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个房间。在我回到饭店之前他必须先找到波莱斯的房间。”

“事实上,他冒的风险很大——他自己一直不知道——在鞋上他铸了个大错,一脚穿着波莱斯的鞋一脚穿着自己的鞋。”

“不错,可他毕竟平安无事地找到了波莱斯的房间。然后他又偷偷溜出来,搭头班火车到了伦敦。我想他在希尔克利夫没有落脚之处,否则他会先去那儿换一套别的衣服。”

德里·费希尔一直出神地听着他稀里糊涂卷入的这个案子的推理分析。这时他突然插嘴问道,“先生,克劳斯这个人你见过吗?”

梅里特点点头。“当然了,我在接受这项工作时得到了一个机会,在暗地里对他进行过观察。”

“他是不是一个中年人,一副学究相,抽俄国香烟?”

“我不知道他抽什么牌子的烟,不过,我想有人知道。你说的外表完全符合。”

“当然符合,”阿普尔拜沉思地点点头。“可是——这也完全符合马克·波莱斯的外貌。”

“马克·波莱斯?”梅里特有些摸不着头脑。

“斯蒂芬的堂弟。看来他们事先没有让你十分了解他的家庭情况,梅里特。他们实在应该让你了解一下。马克·波莱斯好象是今天从希尔克利夫来的,虽然他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费希尔在这里的滑铁卢车站看见了他——而且肯定他在跟踪看见过两只鞋的那位姑娘。如果我能知道有谁在希尔克利夫看见过你的朋友克劳斯,我一定会对他更感到兴趣。当前,我对马克堂弟倒应该更费点心思。你不会是韦赛克斯俱乐部的成员吧?真可惜,他告诉我们他今晚要去那儿过夜。不然你倒可以亲自去看他一眼。”

“我准备尽一切努力找找克劳斯,”梅里特上尉站起身来,“我对笔记本不抱什么希望——但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这些家伙很古怪。在捞到一笔报酬之前克劳斯可能暂时不把笔记本交上去。”

“这倒是件值得宽慰的事。马克·波莱斯也可能没把笔记本交上去。”

梅里特走到门口:“我认为你们的那位马克·波莱斯是局外人。”

“不管怎么说,我和费希尔把赌注都押在他身上了。”

梅里特走后,阿普尔拜看了看表。“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喝杯茶?”他说,“我们局里有的茶相当好,还有上等的鲑鱼吐司。”

“非常感谢。”德里·费希尔有些为难,“可是我们是不是该——?”

阿普尔拜笑了。“该组织人包围韦赛克斯俱乐部——或是采取别的有效措施,对不对?不错,但是我认为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们还是可以轻松轻松。”

德里睁圆了眼睛。“等着——等着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亲爱的年轻人,等这个死人的鞋的怪事弄清楚,看看我们这个宝押得对不对。”

5

“一只黑鞋,一只棕鞋——真是太奇怪了!”

“你说什么?”珍妮·格罗夫惊奇地把茶杯放下。

“哦,我的天!——在希尔克利夫。”珍妮的姑母兴致勃勃地拿起一片蛋糕。“一个人可能已经陷入险境,可自己还一点不知道。你看,这上边不就是讲的这种事?我们好好地活着活着,可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死了。哈!我的蛋糕里有一整个樱桃。”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珍妮的声音有点发抖。

“报上的消息,亲爱的。”珍妮的姑母把报纸叠起来靠在牛奶罐上。“今天清晨在岩石底下发现了一个死人。”

“今天清晨!”

“这事还牵涉到另外一个人。你要再喝一杯茶吗?”

“不。你往下说呀!”

“我要再喝一杯,亲爱的。我从来都是喝三杯的。”

“那另一个人怎么了?”

“另一个人?哦,对了。好象是说他坐在火车上,穿着两只颜色不一样的鞋。伦敦警察局想了解有关这个人的一切情况。”

“我看看。”珍妮拿起报纸,默默地读着。

“这不会是什么新时髦吧?”

“新时髦?”

“两个人都穿颜色不一样的鞋。当然了,一个已经死了。”

珍妮爆发了一阵笑声。“这可不是什么新时髦。”她突然站了起来。

“我应该——”

“干什么?亲爱的?”

珍妮犹豫了一下。“我应该给壶里加些水,你也许还想要喝第四杯呢!”她不慌不忙地加完了水。当她再说话的时候,声调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我恐怕得出去一趟。”

“又出去,珍妮。今天你够累的了。”

“我忘了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珍妮拿起她的皮包和手套。“我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

“好吧,亲爱的。但是别忘了,你可千万要特别小心。”

“小心什么?”珍妮吃了一惊。

“街上的车呀,亲爱的。街上真是乱极了!”

珍妮站在窗口,苦笑了一声。安静的肯辛顿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迟疑了一会。然后,好象是恨自己下不了决心似的,抓起皮包就跑了出去。

吃茶和鲑鱼吐司本是个悠闲的享受,可是这一天,约翰·阿普尔拜爵士却一边吃喝,一边忙个不停地听取汇报,下达指示。最后,他的秘书走进来,有些激动地报告:“拜伯考克花园十五号,爵士。五点四十五分。”

“好,”阿普尔拜轻快地站起来。“他按照指示做了。他说没说要走着去?”

“说了。他现在正在向绿色公园走去。”

“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了。你准备好三辆车了吗?”

“都准备好了。我们已经研究了地图,还从那个地区得到了报告。”

阿普尔拜点了点先示意德里·费希尔跟着他。

“拜伯考克花园的那幢房子有什么特征?估计有什么困难?”

“那幢房子结构很古怪,爵士。可能很不好办。它座落在一个角落上,非常安静。

这一带所有的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前边还有空地。马路的对面有一个供司机休息的小房子,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秘书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险啊,爵士?“

“从表面上看是要冒些险的。”阿普尔拜的口气说明他认为这个问题提的不太高明。

“现在我们出发吧。”

“您的车在外边。爵士。通讯设备已经检查过了,不会出问题。”

一部外表很普通、马力却很大的汽车正在外面等着。德里·费希尔钻进车,发现里边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一张小桌子上放着街巷图;从通讯设备里传出低低的、措词准确的谈话声。阿普尔拜一坐进车里就和对方对答起来。这气氛就象在开一个无形的会议,非常奇特而又令人激动。德里从前可只是在电影里才见识过这种场面。本来想他们的汽车会大声鸣叫着警笛、风驰电掣般地穿过伦敦的街区。可是这车的速度同一般的汽车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同。转入莫尔街以后,车子开得越发稳重,就象同别的汽车一起列队前进一样。卡尔顿·豪斯街好象永远也走不到头,飘扬在白金汉宫顶上的国旗似乎半天才挪近了一点。当他们绕过维多利亚女王雕像精致的底座,转向康斯蒂图森山的时候,简直象是游客在游览观光。怎么说也不象警车外出执行任务。

但是如果汽车轮转得很慢,德里的脑子可转得飞快——比他往常在他叔叔的公司里干事时转得快多了。他从前从未听说过拜伯考克花园,他猜想这可能是在肯辛顿区的一个地址,也就是那天早上在滑铁卢车站那个姑娘说的地址。他当时没听清楚。另外,现在还有别人正穿过绿色花园往那儿走。阿普尔拜刚才也承认那个姑娘处境危险。还有,他的秘书也在担心现在进行的这件事要承担风险。但是现在他们到底正在干什么呢?很明显,他们在设置一个圈套。阿普尔拜用那个姑娘作诱饵并在设置一个圈套。

“我得告诉你,在我们的事情结束以前,恐怕还要开几枪。”阿普尔拜在他耳边小声说,显得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可是德里却吓了一跳,“开枪,先生——你是说对那个姑娘开枪吗?”

“咱们现在这件事还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呢,”阿普尔拜没有正面回答德里的问题,“说不定跟本就扑个空。但是如果成功了,可省了不少力气。……我想咱们的车转过弯以后就到骑士桥了。”

德里一句话也没说,他只觉得六神无主、提心吊胆的。

汽车继续慢慢地往前爬着。阿普尔拜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听取报告和发布命令。但是他还是抽空说了一句:“复杂啊,你知道。我们正在给埋伏起来的人设埋伏,警察的步子要象猫一样轻巧;这可不同于拿着逮捕证,迈着大步去缉拿罪犯。”

德里还是没有说话。他可没有心情听这种笑话。

突然汽车加速了。阿普尔拜的安排——谁知道他安排的都是些什么——似乎已经全部就绪。汽车穿过一条条宽阔安静的街道,两边都是殷实人家的房子。一会儿,汽车向左一转,驶入了一条窄路,然后又向左转,开进了一条空荡荡的院子,停了下来。

阿普尔拜跳下车:“这就是进入我们看台座位的不引人注目的通道。”

德里跟了上来,不解地问道:“什么看台座位?”

“现在我们在拜伯考克花园的后面。一个惊诧不已而又很热心的伦敦居民同意我们使用他餐厅的过道。他的住房正好在15号对面。”

对德里·费希尔来说,这以后发生的几件事情简直象闪电一般迅速。那位好心人的维多利亚式餐厅黑洞洞的,通过一个大凸窗看出去,外面阳光照耀的街道就象是剧院里的布景——一个空空的勇台,等着演员的人场和戏的开始。

忽然间角色入场了——戏开演了。对面的房子座落在街角上。从房子后边走过来一个人,仰着头,好象在看街道上的门牌。德里刚刚意识到这个人有些面熟,15号房子的门也打开了。一个姑娘走下台阶。她正是德里那天早上在火车上碰见的那个姑娘。当她马上就要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传来了左轮手枪的射击声。那个男人僵立在那里,呆呆地盯着那个姑娘。德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现在他已经认出,这是马克·波莱斯。

波莱斯向前走了一步。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人从拐角的另一侧大步跨过马路,扑向波莱斯。这是梅里特。他那动作简直象在橄榄球赛中向对方扑过去的球员。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精彩的动作,又一个人象是从地里钻出来似的出现了。这是一个穿制服的警房。他从15号门前的台阶上冲下来。从侧面扑到梅里特身上,把他打倒在地上。

倾刻之间,周围布满了警察。

“来!”阿普尔拜拉了一下不知所措的德里·费希尔的胳膊,他们急忙走到外边。

马克·波莱斯还在一动不动的站着,他吓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从这边看到那边。在他左边,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抓着梅里特的衣领,右边15号门前的台阶上,躺着那个姑娘——一只胳膊下面积了一滩鲜血。

德里向她跑过来,心怦怦地跳着。那姑娘抬起身来,摸索着她的小皮包。她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看了梅里特和他身边的警察一眼,然后,用她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打开皮包,拿出一个闪亮的小东西,伸向嘴里。

“快拦住她!”

阿普尔拜的叫声太晚了。又一声左轮手枪的射击声打破了拜伯考克花园的寂静——令人难以置信、毛骨悚然——德里·费希尔的美丽的姑娘已经把自己打得脑浆迸裂了。

6当天晚上阿普尔拜解释了这一案件。

“毫无疑问,波莱斯先生,你的堂兄是被谋杀的,而且犯罪的动机显然不是感情用事或是出于一时冲动。这个案子的背景和国际间谍活动有关。他们杀害斯蒂芬先生是为了得到一份非常重要的科学情报,并且要除掉这个唯一能发明出这种技术的人。原来可能有这样一种企图——多半是克劳斯的主意——想通过意识形态的道路去收买拉拢斯蒂芬先生。但是当然啦,他们碰了壁。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马克·波莱斯点了点头:“我一直对你说,斯蒂芬是个神智健全的人。他有时叫我感到担心,这也是实情。昨天我还想到,应该到他那儿去和他谈谈。但我们并没碰面,我只给他通了个电话。我发现目前他不会有任何麻烦,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曾去过希尔克利夫、在大旅馆过夜的事。我今天早上才回来。你问我的时候我真应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波莱斯先生。我继续讲下去吧。这是一个职业性的谋杀案。我马上对那双鞋子所引起的混乱产生了怀疑。鞋子很可能是为了把人们引入歧途而故意制造出来的假相。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侦察的对手就是一个作事非常机敏的家伙了。我先把鞋子的事放在一边,准备第二步再仔细研究它。

“现在先说说火车上的事。经过调查,我发现那个姑娘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捏造出来的。漏洞非常多,而且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德里·费希尔欠起身子:“但是怎么可能呢?这事我已经琢磨了不知多少遍了——”

“我亲爱的年轻人,这些事你是外行。这姑娘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却走过了三个车厢——其中两个她却可以找到女人帮助她,安慰她——可她偏偏找一个和她年岁相同的年轻小伙子,一个独自占了一个车厢的、容易受影响的人。还有,那个神秘的、穿着—样一只鞋的人一定是躲在列车前半部,但是那个被偷的箱子却在火车的后边——就是那个姑娘独自一人去喝咖啡的方向。此外,那些俄国香烟可以看出来是用烟嘴抽的,但其中一支上边却有一点口红的痕迹。”阿普尔拜转向德里。“当时我曾经向你说起过这个。”

“说过吗?”德里迷惑不解地问。忽然,他好象明白了,“对了,你开了个玩笑,说是看见红颜色了?”

“对了。就这样,这个案子一点点清楚起来。斯蒂芬先生的尸体被扔到那块岩石上而不是被扔到海里,这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为了让我们发现死者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和一双令人费解的鞋子——否则的话那个姑娘在火车上苦心制造的一连串假相就没有意义了。但这精心策划出来的故事到底是为什么呢?看来只有一个答案:叫我们不去怀疑和调查真正的罪犯,叫我们相信罪犯已经坐着火车逃走了。当梅里特极力想使我们相信克劳斯是罪犯的时候,我马上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梅里特身上。”

马克·波莱斯点了点头。“所以你就给他设了个圈套?”

“一点不错。但是先让我告诉你们我对梅里特的猜测是什么。他接受了一笔钱——很有诱惑力的一笔巨款——去做两件事:弄到那本笔记本、除掉斯蒂芬先生。他发现斯蒂芬先生有夜间散步的习惯,这是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昨天晚上他就跟着他走到‘莫林头颅’,把他杀了,抢走了他的东西,把他事先藏好了的衣服、包括那双奇怪的鞋子,给死者穿上。然后把尸体从那块岩石上扔下去,使它正好落在被发现的那个地方。然后梅里特回到大都会旅馆,给他的同伙打电话,要她在今天早上八点钟的火车上完成她的一部分任务。那个姑娘——她叫珍妮·格罗夫——对他很忠诚,而且她把自己的一部分任务完成得很好——一直到最后一刻,我承认。”

谁也没有说话,阿普尔拜的房间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德里才开口问道:“你的圈套是怎么回事?”

“我根据的是侦察工作中一个常见的准则:一个罪犯,自认为成功地耍了一个花招,他一定还想再干一次,如果你给他一个机会的话。根据我的猜测——因为我当时确实没有任何证据怀疑梅里特——我非得给他一个机会不可。

“那个姑娘,她肯定会再次出场,重复她在火车上编造的奇谈。只有这样,她才能叫人们相信这个故事。当然啦,她故事中的男主角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决定拿一个真人代替故事中莫须有的人,我要叫梅里特相信这个人就是你,波莱斯先生。你曾经在那辆火车上,并且隐瞒了这个事实。我有意让梅里特知道了这个情况,使他觉得我非常怀疑你。我装出无意中说出,要想找你,可以到你的韦赛克斯俱乐部去。梅特里一走,我马上就亲自通知你我的计划,并要求你的合作。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做得很好。我非常感谢你。”

马克·波莱斯先生颔首前表示感谢。“我的职业是不常和杀人犯打交道的,我得承认。但是象谋杀斯蒂芬这样的凶犯,我看却得好好治一治。”

德里·费希尔困惑不解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梅里特怎么——”

“这非常简单。”阿普尔拜停了下来,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又接着给他解释。“梅里特冒充我的秘书给波莱斯先生打了个电话,请他到我的私人住宅来——他给的地址是拜伯考克花园15号,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然后他又和那个姑娘取得了联系,安排下他的圈套。”阿普尔拜冷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这正是我们的圈套。”

“他是想陷害波莱斯先生?”

“正是。记住,你是能证明你看见波莱斯先生坐着汽车紧跟着那姑娘离开火车站的。

随之而来的推论就是他一直跟踪到她家里。以及在这儿和我谈过以后,决定要把那姑娘杀掉灭口。“

“但是梅里特没有想要——想要杀死那姑娘?”

“他想导演一出戏,让波莱斯先生扮演一个杀人未遂的角色。为此他肯定在电话里为那个姑娘打了不少气。所有这一切都安排得妙极了。”

马克·彼莱斯忽然打了个哆嗦。“他打伤那个姑娘的胳膊以后,就想逮捕我?他会说是我开的枪这类的鬼话?”

“对了。他甚至想杀死你。然后说这是在双方搏斗时发生的事。随后那个姑娘就会”认出“你就是穿奇怪鞋子的那个男人。于是事倩就会这样了结了。”

“他怎么解释他出现在现场,出现在拜伯考克花园呢?”

“他可以说是在同我谈过话后,决心到你的俱乐部去观察你的行动。他发现你出来了,于是决定跟踪你。恐怕就是这类的话。我看在这最后一着棋中,他可是有点失策了。

这是一种罪犯的狡诈,但也未免过分愚蠢了。“

“斯蒂芬的笔记本呢?”

“刚才那个电话说笔记本在梅里特的东西里找到了。他认为自己绝对安全,所以下决心要把它卖个大价钱呢。”阿普尔拜站起来,“好了,全部事情就是这样。现在没有人反对该去好好睡个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