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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葛林里无生:
  本公司签名部向我们报告,说他们认为您一月份签收的每月定期汇款收据第八七四七号上的签名无效。由于相信或许是您疏忽所致,所以本公司尽速通知您,以使您能证实支票签名无误,或者证实本公司的说法,即支票签名乃是伪造的。我们也通知了那不勒斯银行这件事。
  随信附上一张本公司永久签名档案所需之卡片,本公司请您签名并寄还给我们。
  请您尽早与我们联络。

                     秘书 爱德华·盖凡纳克 上
                       一九——年二月五日


  汤姆舔了舔嘴唇。他要写信给两家银行说他一毛钱也没花。但他们会就此善罢干休吗?他从十二月开始一共签领了三笔汇款。现在他们会回头—一检查他的签名吗?专家看得出来这三个签名都是伪造的吗?
  汤姆上楼去,立即坐在打字机前。他放了一张饭店专用信纸到滚筒上,坐在那里盯了它一会儿。他想,他们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假如他们找了一群专家拿出放大镜来看,那么他们大概看得出来三个签名都是伪造的。但是它们可是假得几可乱真呢,汤姆知道。他想起自己签一月份的汇款时是签快了些,但签得还不赖,否则他不会送出去,一定会告诉银行说汇款遗失,请他们再另外寄一封来。他想,大多数的伪件得数月才被发现,为什么他们四周即发现这份?难道不是因为发生了佛雷迪案与圣默事件,他们才调查他的各方面生活情形吗?他们希望他本人亲临那不勒斯银行,也许那里有些人认得狄奇。他全身上下感到一股恐怖紧张的刺痛感。好一会他觉得虚弱无助,弱得连走动的力气也没有。他看见自己面对一群警察,意大利与美国的警察,逼问他狄奇·葛林里的下落,而他却交不出狄奇·葛林里,也说不出他的下落或证实他仍存活。他想象自己在一堆笔迹核对专家的面前试图签下理查·葛林里这个名字,却突然崩溃,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将手放在打字机键盘上,强迫自己开始写信。他写给纽约温德尔信托公司。

  亲爱的秘书先生:
  关于贵公司来信提及本人一月份汇款事宜,本人在此做个答复:
  是我自己签名有误,但我取得全数款项。倘若我未收到支票,我当然应该早就立刻通知贵公司。
  随信附上我的签名卡片,以做为贵公司永久记录。
                         理查·葛林里 上
                        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他在信托公司的信封背面签了狄奇的签名数次,才在信上及卡片上签名。然后他又写了封内容相似的信给那不勒斯银行,并承诺这几天内会以电话与该行联络并再次签名做为永久记录。他在两封信上都标上了“急件”的记号,下楼向服务生买邮票寄了出去。
  然后他出门散步。他想去卡布里的欲望已经消失了。此刻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他漫无目标地随意乱走,最后,他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前停下来,凝视一幅晦暗的油画数分钟,画上是两名蓄着胡子的圣人顶着月光走下黑暗的山丘。他走进店里二话不说地照定价给买了下来。这幅画连个框也没有,他随手一卷夹在腋下走回饭店。

  敬爱的葛林里先生:
  本局力请您尽速前来罗马答复一些攸关汤玛斯·瑞普利的重要问题。您的出面将大大加速本局的调查,届时本局将十分感激。
  倘若您一周以内未现身,本局将因此采取一定措施,届时对本局及您将造成不便。
              罗马八十三警局局长 安里克·法拉拉 敬上
                    一九——年 二月十四日


  看来他们仍在找寻汤姆的下落,但这可能也表示迈尔斯案也有了进展,汤姆想。意大利人通常不会用这种口气传唤一名美国人,最后一段摆明了就是威胁,显然事到如今他们也知道了假支票事件。
  他手拿着信站着,茫然地环视房间。他瞥见镜中的自己,嘴角下垂,眼神惶恐不安。他看起来像是企图用姿势与表情来传达害怕及震惊的情感,而且由于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自然真实,突然他变得加倍恐惧。他折了信放进口袋,随即又拿了出来撕得粉碎。
  他开始匆忙地整理行李,抓起浴室门板上的浴袍与睡衣,将盥洗用具丢进印有狄奇姓名缩写的小皮包里。那是玛姬送给狄奇的圣诞礼物。他必须丢掉狄奇的东西,所有的东西。丢在这儿吗?现在丢吗?他应该在回那不勒斯途中将它们丢入水中吗?
  没有解答,但他突然明白他回意大利后必须以及该采取什么行动。他绝不靠近罗马一步。他可以一路直达米兰或杜林或者威尼斯附近,买部车,二手的,里程纪录不少的。他可以说过去二三个月来他都在意大利四处闲逛。他并末听到任何搜寻汤玛斯·瑞普利还是汤玛斯·黎普里的消息。
  他继续整理行李。他知道,这是狄奇·葛林里该退场的时刻了。他痛恨变回场玛斯·瑞普利,痛恨当个无名小卒,痛恨再套用他那些老习惯,再度啃啮人们看扁他、嫌他无趣的感觉;在人们面前,他除了扮成小丑,除了提供娱乐之外,他似乎一无是处。他讨厌回复原来的自己,也讨厌穿上褴褛的衣衫,或沾了油渍、不曾整烫的衣服,或连全新时质感也不怎么好的衣服。他的泪珠掉在狄奇的蓝白条纹衬衫上,衬衫干净毕挺地摆在皮箱的最上层,依然像他当初在蒙吉贝罗从狄奇的抽屉里刚拿出来时一样新,它的口袋上有一行红色、狄奇的姓名缩写。他一边整理一边大胆认定狄奇的物品中他仍可保留的部分,有些是因为上面没有姓名编写,或者因为无人会记得那是狄奇的东西。或许玛姬会记得其中一些,例如那本狄奇只写了几个地址的蓝皮通讯录,那很可能就是玛姬送他的。不过他不打算和玛姬再见面。
  汤姆结了帕尔玛饭店的账单,但隔天才有船开往大陆。他用甚林里这个名字订了船票,心想这是他最后一次使用甚林里的名字订票,但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他无法打消“这一切可能烟消云散”的念头,也许就是可能。正因如此,实在不必要消沉。无论如何,就算是汤姆·瑞普利也不必意志消沉。汤姆·瑞普利从未曾真的消沉,虽然他经常看来一脸消沉。这几个月来他不是学会了一点吗?假如你想拥有开心或忧郁或渴望或深思或彬彬有礼的情绪,你只要用表情表演出来就可以了呀!
  在巴勒摩的最后那天,他一早醒来便蹦出一个令人十分愉快的想法:他可以用不同的姓名将狄奇所有的衣物寄放在美国运通威尼斯办事处,假如他想或者必须取回来的话,就再去取回来,否则就永远不出面领取。确定狄奇的高级衬衫与他那装满了袖扣、家传手镯及手表的首饰盒将安全地放在某处,而非沉落在第勒尼安海底或西西里岛上的某个垃圾桶内,他觉得舒服多了。
  因此,将狄奇的两只旅行箱上的姓名刮掉之后,他把上了锁的箱子连同他在巴勒摩画的两幅油画,以罗伯特·范萧的名字从那不勒斯寄至美国运通威尼斯办事处存放,不取也不退。他惟一留在身边的物品,惟一泄漏狄奇身份的物品,是狄奇的戒指,他将戒指放进汤玛斯·瑞普利所属一个难看的棕色小皮盒里,这个小皮盒是他多年来不论旅行或搬家时皆随身携带之物,盒里装满他搜集的袖扣、领针、奇怪的钮扣、自来水笔心及一个插了一根针的白色线团等有趣的东西。
  汤姆搭了火车从那不勒斯经过罗马、佛罗伦斯、波隆纳,最后在维格纳下车并搭巴士到四十里外的特伦特。他不想在维洛纳这样的大镇买车,因为他申请驾照时警方可能会注意他的姓名。他以约等于八百美元的价格在特伦特买了部奶油色的兰吉雅二手车。他用护照上登记的汤玛斯·瑞普利这个名字买车,并用此名在旅馆订了一个房间,以等待驾照二十四小时后核发。六小时内什么事也没发生。汤姆一直担心连这家小旅馆也可能认得他的名字,而且负责驾照申请事宜的单位也可能注意他的姓名,但是隔天中午驾照安全到手,什么事也没有。关于寻找汤玛斯·瑞普利,或者迈尔斯案,或者圣雷默沉船事件,报上只字未提。这让他感到相当怪异,却又格外开怀放心,仿佛一切可能是虚幻的。尽管已回复使用汤玛斯·瑞普利这个抑郁寡欢的角色,但他开始感到快乐。他变本加厉地表现汤姆·瑞普利那套对陌生人三缄其口、满脑子自卑感与煞有其事斜眼看人的态度,并从中获得乐趣。毕竟,有人会,真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一个人物会犯下谋杀案吗?而且他惟一可能涉嫌的谋杀案是圣雷默那桩,而他们似乎并未苦苦追查这件案子。成为汤姆·瑞普利至少有个心理补偿:减轻了他对佛雷迪谋杀案的罪恶感。那桩案子实在极其愚蠢、不必要。
  他想直奔威尼斯,但他认为应该花一个晚上做做他打算告诉警方说他数月来一成不变的习惯:把车停在乡间小路上,睡在车里。在布雷西亚附近,他缩在兰吉雅的后座难过地睡了一夜。黎明时他爬进前座,脖子痉挛疼痛得让他几乎无法转过头去驾驶,但这正好使他的说词可信,方便他捏造事实。他买了本意大利北部旅游指南,正确地标上日期,折起页角,用脚踩封面并撕毁装订,结果它正好在比萨斜塔那一页分开。
  隔天他在威尼斯度过。汤姆孩子气地一直对威尼斯有股抗拒,只因他预期威尼斯会令他失望。他曾以为只有多愁善感的人或美国游客才会对威尼斯赞不绝口,以为它顶多是个适合度蜜月的市镇,不搭时速两英里的轻舟便哪里也去不成的老城,只有新婚爱侣才会乐在其中。如今他发现威尼斯比他想象中来得大,到处充满各方面都长得像意大利人的意大利人。他发现他可以不搭轻舟而经由窄巷、小桥穿越整座城市,而且主要的运河都有一套和地铁一样快速便利的汽艇运输系统,运河也没臭味。旅馆的选择很多,从他听过的葛里提与丹尼里饭店,到坐落于旅馆街外、远离警方与美国游客的肮脏小旅金及客店,应有尽有,想当然,在其中一家住上数月也不会有人注意。他选了一家叫柯斯坦萨的旅馆,非常靠近里亚多桥,介于著名的豪华大饭店和后巷那些怪异的小旅舍之间。就现实利益考虑,它干净、不贵,而且便利,正是适合汤姆·瑞普利的旅馆。
  汤姆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数小时,缓缓地取出他的旧衣物,并对着窗外大运河上的暮色发呆。他想象着不久后要与警方展开的对话内容——怎么了?我一点也不清楚,我在罗马见过他。如果您怀疑,您可以向玛乔莉·薛伍德小姐求证……我当然是汤姆·瑞普利!(他这时会大笑)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圣雷默?是的,我记得。我们一个小时后还了船……是的,去了蒙吉贝罗之后我回到罗马,不过我只住了几晚。我一直在意大利北部闲逛……我实在一点也不清楚他的下落,可是我三个礼拜前见过他……汤姆笑着从窗台上下来,换上另一套衬衫与领带,出门找一家舒服的餐厅吃晚餐。一家好的餐厅,他想。汤姆·瑞普利可以宴请自己一次昂贵的大餐。他的皮夹里塞满了一万及二万里拉的钞票,塞得皮夹合不起来。在离开巴勒摩之前,他以狄奇的名字兑现了一千美元的旅行支票。
  他买了两份晚报夹在腋下走着,走过一座小拱桥,穿越一条不到六英尺宽皮饰店与男装店林立的长长窄巷,经过摆满珠宝盒而闪闪发光的橱窗,那装满项链戒指的珠宝盒正像汤姆想象中童话的珠宝盒一般。威尼斯没有汽车,正合他意,这点让这个城市人性化;街道像静脉,他想,人们是血,四处循环。他往回走另一条街并二度穿越方形的圣马可广场。到处都是鸽子,空中、商店灯光下——即使在夜晚,鸽子也像观光客似的在人们脚下漫步,即使在它们自己的家乡!咖啡馆的桌椅从拱廊排至广场,造成人、鸽皆必须蹑手蹑脚穿梭其间找寻小通道以便行走。广场两边尽是嘈杂的留声机喧嚣不止。汤姆试着想象阳光灿烂的夏日里,一群人对着空中抛洒谷物,喂食振翅飞扑觅食的鸽子。餐厅琳琅满目,他挑了家铺有白色餐巾、立着棕色木墙、外现高尚实在的餐厅,截至目前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家将重点摆在食物而非熙攘往来游客身上的餐厅。他找了张桌子坐下,翻开他买来的其中一份报纸。
  终于出现了,第二版上一个小标题:
  警方搜寻失踪的美国人狄奇·葛林里
  遭谋杀身亡的佛雷迪·迈尔斯之友
  西西里假期后行踪不明
  汤姆趋身凑近了报纸,全心地读着这则新闻,然而也油然升起一股厌恶感,因为警方竟然如此莫名其妙地笨拙及缺乏效率,愚不可及,连报纸也蠢得浪费空间来刊登这则新闻。新闻内容表示理查(狄奇)·葛林里,是三周前在罗马遭谋杀的美国人佛雷迪·迈尔斯的密友,据信从巴勒摩搭船至那不勒斯后即下落不明。西西里与罗马警方已加强警戒留意他的行踪。最后一段提到罗马警方不久前才要求葛林里答复攸关汤姆·瑞普利失踪的一些问题。报上说,瑞普利也是葛林里的一名密友,已失踪了近三个月。
  汤姆放下报纸,不知不觉地佯装起任何人在报上读到自己“失踪”的新闻时可能出现的惊讶,因此他未注意到侍者想递给他案单,直到菜单碰到他的手,他才回过神。这次该是时候了,他想,他应该上警局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假如他们未握有对他不利的把柄,又如何能对汤姆·瑞普利不利?他们也不可能调查他什么时候买了车。报上的消息让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因为这表示警方真的并未在特伦特汽车登记局注意到他的姓名。
  他缓缓地享受美食,后来又点了杯蒸泡式浓咖啡,一边浏览意大利北部旅游指南,一边抽了几根烟。这时他已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举例而言,为什么他会那么恰巧读到报纸上这么一则小消息?何况只有一份报纸刊登而已。不,他不该上警局表明身份,得等到他看了两三则相关报导,或者一则理应会吸引他目光的大新闻之后才去。不久后,这件事可能会以大新闻的姿态出现——几天之后,狄奇·葛林里仍未现身,他们将开始怀疑他是因为杀害佛雷迪·迈尔斯,也可能杀害了汤姆·瑞普利而畏罪潜逃。玛姬可能会告诉警方说,她两周前在罗马与汤姆·瑞普利说过话,但是警方仍未见到他。他快速地翻阅旅游指南,眼睛浏览着彩色的图表、文字,脑中同时思考着一些事情。
  他想到玛姬,此刻她可能正在蒙吉贝罗的屋子里打包准备回美国。她会在报上看到狄奇失踪的消息。玛姬一定会责怪他,汤姆知道。她会写信给狄奇的父亲,百般挑剔地说汤姆是个坏榜样。葛林里先生或许会因此过来一趟。
  可惜他无法以汤姆·瑞普利的身份现身,让他们对此事三缄其口,然后再以强壮热情的狄奇·葛林里的姿态出现,解开那一小团疑云!
  他想,他或许得稍微强化汤姆的角色。他可以再卑微些,可以较过去腼腆,他甚至可以戴上方型眼镜,并让嘴角呈现出衰愁、消沉的味道,以对比于狄奇的焦躁不安。因为他即将面对的警员或许是见过他以狄奇·葛林里的身份出现的那一批人。罗马那名警官叫什么来着?罗瓦西尼?汤姆决定再用红褐色强力染发剂染一次头发,这么一来,他的发色甚至比他原来的发色深。
  他第三度测览报纸以看清是否有迈尔斯案相关的消息。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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